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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论白娘子形象及其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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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22 14:07: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论白娘子形象及其流变


〔日〕中田妙叶

摘要 白娘子是民间传说《白蛇传》中的女主人公,据论证,故事源于南宋的话本,到明清,逐渐趋于完善。文章从白娘子形象演变及其意义等多方面进行研究和探讨。

关键词 白娘子 故事 演变 理想

作 者 中田妙叶 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 邮编100871


一、以白娘子为主人公的文艺作品

  《白蛇传》是一部美丽的民间传说。根据明代田汝成所著《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记载,早在南宋时代民间曲艺已经开始讲述这个故事。[1]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锋塔》,很可能是根据宋人平话修改增饰而成。傅惜华氏云:“从这个话本内容,一些有关历史地理的问题,而与宋人史籍施谔的淳祐临安志,吴自牧的《梦梁录》,周密的《武林旧事》等书所记载的,比勘印证起来,另一方面再从这个话本的‘说话’的风格研究起来,都可以证明它就是那南宋时代所流行的话本,因此,雷峰塔的话本,可以认为是现存的《白蛇传》故事中最古老的作品。”[2]

    虽然白蛇迷惑男人的故事早已出现在唐人志怪《李黄》中,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仅有少数情节与《李黄》相似,比如《李黄》的“白蛇娘子”和“青服老女”都是妖怪,这也许就是白娘子和青青的前身。

    现在我们所看到的中国最早的白娘子故事是明代嘉靖年间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即《六十家小说》)收录的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这篇作品中的男主角是奚宣赞,名字与许宣相近。白衣妇人是白蛇的化身,最后被法师镇压于湖内石塔下,与后来的白蛇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下的故事有明显的一脉相承关系。

    明代嘉靖年间杭州流行着一种叫做“陶真”的讲唱艺术,由男女盲艺人,一边弹琵琶,一边说唱古今小说、平话,它的曲目中就有《雷峰塔》故事。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包含着游湖借伞、订盟赠银、庭讯发配、远方成亲、赠符逐道、佛会改配、重圆警奸、化香渴禅、遇赦捉蛇、付钵合钵等情节。白娘子、许宣等主要人物形象,与《西湖三塔记》大不相同。白娘子是一个大胆追求幸福爱情的蛇仙,只是未脱尽娇气,整个形象处于从丑到美的转化过程中。许宣乃是庸俗的小市民,胆小怕事。在白娘子故事的演变中,这个话本具有重要作用。

    清初古吴墨浪子编辑的《西湖佳话》卷十五《雷峰怪绩》,继承《警世通言》而稍作增饰。《通言》中诸多不合理的情节,于《西湖佳话》中已见改善。[3]另外,嘉庆十一年刊本《雷峰塔传奇》,光绪十九年铅字排印本《增像义妖全传图咏》等,都是讲述白娘子故事的章回小说。

    明代陈六龙第一次把白娘子故事搬上戏曲舞台。《远山堂曲品·具品·雷峰》条云:“相传雷峰塔之建,镇白娘子妖也。以为小剧,则可;若全本,则呼应全无,何以使观者着意?且其词亦欲效颦华赡,而疏处尚多。”[4]从祁彪佳的评语看来,陈六龙《雷峰塔》的内容没超过《白娘子永镇雷锋塔》。这个作品到清代已经失传。

    于今可见的白蛇故事戏曲作品,以黄图珌的看山阁刊本《雷峰塔》传奇为最早(以下简称黄本)。黄图珌,字容之,号蕉窗居士、守真子,松江人。生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雍正间任杭州同知,后改衢州同知。他编写的《雷峰塔》刊行于乾隆三年(1738),可能是直接根据《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话本改编的。黄本是现存《雷峰塔》传奇的祖本。

    因为黄本不完全适宜于舞台演出以及观众的要求,很早就消失于舞台。民间艺人则对这个剧本不断加工改编,其中陈嘉言父女的改本中,增加了《产子》《祭塔》诸出。这一改本仅有传钞本流传。今传陈嘉言父女本,仅存《雄黄阵》三出而已。[5]到乾隆时期,出现了梨园旧钞本《雷峰塔》和水竹居刊本。梨园旧钞本(以下简称旧钞本)是乾隆时期昆剧搬演之底本。阿英云:“尽旧钞本虽同出陈氏父女一源,以扮演者各有改动,亦极不一致也。”[6]它流行时期“约在乾隆初年,而和黄图珌本的演出时间是距离很近的。”[7]民间艺人对原有剧本作了重大的改动,增加了《端阳》、《求草》、《救仙》、《水门》、《断桥》、《指腹》、《画真》、《祭塔》、《做亲》、《佛圆》等情节。

    水竹居刊本《雷峰塔》,刻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是方成培整理修改本。方成培,字仰松,号岫云,新安人。当时乾隆皇帝南巡,为了供皇帝欣赏而选择了《雷峰塔》传奇(徐珂《清稗类钞》)。方成培认为淮商祝嘏本“辞鄙调讹”,改本则“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8]方成培删掉旧钞本《窃巾》、《审问》等出,增入《夜话》,对《求草》、《合钵》、《祭塔》又“皆点竄终编”[9]。其实方本对旧钞本的本来面目没有做大的更动,主要是修饰润色。与黄本比较,旧钞本和方本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都有重要变化,它成为以后许多地方戏《白蛇传》的真正祖本。

    此后,嘉庆十四年又有《义妖传》弹词出版。这是说书人的底本,情节极为复杂,行文活泼,成就很高。

    现在《白蛇传》除了田汉改编的京剧以外,还有越剧、粤剧、湘剧、徽剧、评剧、川剧、汉剧、赣剧、桂剧、闽剧、汉剧、秦腔、梆子戏、皮影戏、秧歌戏、傀儡戏、黄梅戏、婺州戏等。[10]


      二、白娘子形象的变化及其意义

    白娘子形象在艺术作品中的演变,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1.妖精阶段

    《西湖三塔记》中的白衣妇人,是一个凶恶的妖精,专取活人的心肝下酒,而且不断用新人换旧人。她与唐人志怪《李黄》中的蛇妖一脉相承,丝毫没有人类的思想感情。《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白娘子仍然是个妖精,她不了解人间的法律和秩序,曾经盗取官库银子和富豪家物品供许宣使用,结果事与愿违,连累许宣吃官司。这些表现,都带有《李黄》和《西湖三塔记》中蛇妖的痕迹。

    冯梦龙受到李贽的童心说以及晚明时代思潮的影响,主张文学创作要表现真情。他编纂《三言》时,很严格地选择作品,对有些作品大幅度加以改编,力图歌颂出于真情的行为。他认为小说情节尽管都是假的、虚构的,但是只要它写来合乎“人情物理”,就有了高度的艺术真实性。[11]

    冯梦龙的思想意识,没有超出士大夫文化的范畴。在他看来,郑义娘等人死后,可以到阴间与意中人继续作夫妇,而白娘子这个妖精却不可能与许宣保持夫妇关系。许宣得知白娘子是蛇妖,就对她毫不留情,把钵盂向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力气捺住。白娘子哀求他放松,他一点儿也不肯放松,还感谢法海使他摆脱了白娘子的纠缠。白娘子的故事终于以悲剧方式结束。

    黄图珌《雷峰塔传奇》中的白娘子,与话本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旧被局限在“妖怪”的框架以内。例如《法剿》一出,白娘子变成一条大白蟒蛇,与揭谛神作战,许宣则自始至终袖手旁观,毫无同情白娘子之意。但《回湖》、《彰报》、《惊失》等出,把白娘子写成了一个很有威望的西湖主,她很关心水族孩儿们,也受到他们的尊敬和爱戴。《赦回》一出当中,许宣拒绝与白娘子言归于好,白娘子哀叹道:“羞人答答的,为他用尽苦心,不能到头,怨毒之于人深矣。那么,不如寻个自尽,与他到阎王殿前去对理,才得明白。”这里表现出非常细腻的女人的感情。但是我想对黄图珌来说,白娘子不是他赞美的对象,而是“为情痴误来”的蛇妖,她的痴情只能带来不良的后果。这种写法完全符合“灭人欲,存天理”的儒家教条。因此,表面上看来白娘子的感情丰富了,但是实际上黄图珌更强调白娘子乃是一个妖精。另外,《慈音》、《忏悔》、《棒喝》、《塔圆》等出,具有浓烈的宣扬佛教的色彩,落入了劝善惩恶、因果轮回的老套子。黄图珌认为白娘子只不过是蛇妖。《观演雷峰塔》中他悲叹地说:“磋呼!戏场非状元不团圆,世之常情,偶一效而为之,我亦未能免俗。独于此剧断不可者为何?白娘,妖蛇也,而入衣冠之列,将置己身于何地耶?……惜乎与世稍有未合,为无状元团圆故耳。”[12]冯梦龙为了表现他的主张和追求,以妖精形象寻找表达范围的扩大和极限。但是黄本中白娘子形象已经失去了冯梦龙的意图。由于黄本中具有顽固的士大夫的思想,不受广大民众欢迎,在剧场上很快就被各种改编本取代了。方成培说:“《雷峰塔传奇》从来已久,不知何人所撰。”[13]可见黄图珌的名字也被人遗忘了。


    2.由妖精向人过渡

    乾隆三年(1738)黄本出版以后,民间剧团产生了许多手抄的改编本。这些抄本的内容不尽相同,出数也有多有少。如果把各种本子不同的内容汇集起来,几乎可以凑成一个六十几出的本子。经过戏曲演员的集体创作和修改,白娘子被赋予了更多的下层民众的思想情感。乾隆三十六年(1771)方成培的改本(水竹居本),就吸收了梨园旧抄本的创作成果。

    黄本中白娘子的形象比较单薄。所谓“宿世姻缘”的构思,冲淡了白娘子追求自由爱情与自主婚姻的积极意义。白娘子与许宣生活中的波折,完全由性质雷同的“盗银”、“盗宝”,僧道进谗等故事串连而成,缺乏深刻揭示人物内心活动的情节。另外,白娘子的对立面太多,也分散了观众的注意力。方本删掉了黄本原有的《回湖》、《彰报》、《忏悔》等出,使白娘子对贫苦人民的生存不再构成威胁。黄本中法海指责白娘子是“祸人妖孽”,到方本中这一指责也失去了根据。方本删去《捉蛇》一出,黄本中白娘子恐吓许宣的话也随之消失,因而白娘子的形象得到净化。

    方本较黄本新增的《求草》、《水斗》等出,刻画了白娘子反抗强权、刚劲不屈的性格。白娘子为救活丈夫还赴嵩山求草,明知敌我力量悬殊,寡不敌众,依然冒着生命危险与众仙搏斗。《水斗》一出是由黄本的《棒喝》发展而来,但对白娘子的形象作了新的处理,充分显示出白娘子的勇敢和智慧。她与青儿两个掀起的洪波巨浪,几乎把金山寺淹没,这一情节具有象征意义,令人联想到人民群众力量之强大。《夜话》一出是方本增设的,意在进一步描写许白之间的爱情,真是缠绵悱恻,一往情深。青儿怒气不息,要严厉地惩罚许宣,白娘子则原谅许宣,并且替他开脱罪责,可见她对丈夫非常温柔体贴。在这场戏中青儿是观众的代言人,与白娘子的多情对比,更显露白娘子深深地掉到爱情之漩涡中,已经难于脱身。在古代南方流传的几类变美女故事中,几乎总是很主动地追求男子。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还保留了这一特点。白娘子对许宣的态度是非常主动的。到了方本,小青承担了白娘子原来的主动性,从白娘子的陪衬角色脱离出来,发展了爽朗刚健的性格。“水竹居本异常鲜明地强调了青儿的仗义。她和白娘子原是两个毫无瓜葛的精灵,但同气相求的命运把她们联系在一起。”[14]小青为白娘子的处境高兴,悲伤和愤怒。她的性格和行为到处呈现着来自大自然的野性的奔放。小青形象的这些变化对白娘子形象具有很大的影响。

    白娘子摆脱了桀骜不驯的原始气味,能始终表现出温静、庄重、明理,如同人世间钟情的少女般温柔体贴。她的倔强的性格只不过在嵩山盗草、金山水斗这样的场合才能出现。她的这两方面性格的鲜明对比,表达了白娘子灵魂的纯洁和高尚。

    梨园旧抄本和方本还增设了《祭塔》、《做亲》、《佛园》等出,使白娘子的儿子考中状元,回来祭祀母亲,许宣、青儿也与白娘子会合,一同升人忉利天宫。不能得到许宣的爱情的白娘子,从亲生儿子的“孝”中得到安慰。在《水斗》中,法海要收伏白娘子,但她“腹中怀孕,不能收取”,表示白娘子与许宣宿缘未完,她分娩满月后宿缘才尽。这一细节是在旧抄本中出现的。[15]其中表现了结婚生孩子作为当时民众的理想恋爱结局,同时作者幻想给白娘子以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这些情节都体现了民众的善良愿望,正如阿英所说:“观众对白娘子的同情,想给予她不幸的命运以一些慰安,欢迎《生子得第》一出,亦可谓人情之常。目的不在看状元,实可断言。”[16]


     3.民众理想中的女性形象

    自清中叶到现在的二百多年间,各种地方戏和京剧以方本为基础,继续进行改编,使白娘子的形象得到丰富和发展,成为民族理想中一个相当完美的人物。例如京剧和越剧的《白蛇传》,与方本比较,均有很大差别。方本的戏剧冲突,在白娘子与官府、豪族、道士、佛门之间次第展开,头绪较多,《白蛇传》的戏剧冲突,则由法海再三发展而引起,因而更加单纯和明确。方本中法海、许宣均与白娘子对立,法海帮助许宣。《白蛇传》改成法海与白娘子对立,许宣一度动摇于二者之间,但最后仍站在白娘子一边。方本中白娘子身上还残存着一些妖气和贼气,《白蛇传》则扫除了这种妖气和贼气,主要强调白娘子大胆反抗封建秩序,对爱情无比坚贞。

    方本中许宣性格懦弱,一有风吹草动,就向官府如实交代白娘子的来历,然后远走他方。最后他帮助法海降伏自己的娇妻,重返佛国。《白蛇传》中的许宣是一个善良和重情的青年,他在法海的反复劝诱下虽然动摇过,但最后还是主动回到了白娘子身边。京剧《合钵》一场中,他“急护白素贞”,“忍气吞声把法海拜,望求师父把恩开,可怜我难割舍的夫妻恩爱”,他说“吃人的是法海不是妻房”,甚至要“打碎金钵把贤妻放”。越剧《合钵》一场中许宣对白娘子说:“娘子呀,纵然你是灵蛇变,许宣决不改心肠,愿与你百年相伴同到老,愿与你娘子同存亡。”这类描写都比方本大为提高。

    《白蛇传》中许白的爱情经过一番磨难,变得更加牢固。京剧中白娘子最后宣告:“任你罩下黄体钵,人间的情爱总不磨。”越剧中白娘子说道:“官人果然情不变,不枉我冒死犯难到世上。法海,你纵有西天金钵威力大,灭不了我夫妻恩爱情义长。”方本的末尾借“生子得第”使观众得到安慰,《白蛇传》则超越这种格局,以海枯石烂永恒不变的爱情,来体现观众的美好愿望。


    三、白娘子形象的变化趋势与民众思想的关系

    白娘子形象从妖精向理想妇女转变的原动力,就是民众对她的偏爱。黄图珌在《观演雷峰塔》中的悲叹,与黄本问世以后三十年间旧抄本增加到六十几出的情况,很明显表示民众对白娘子的喜爱。文人方成培之所以会留下一部《雷峰塔传奇》,因为这三十年间民间艺人的提炼,已经达到吸引文人的高水平。在南方人的基层文化中,蛇属于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并不认为蛇是邪恶的象征,“白娘子呼风唤雨、驱遣雷包、盗物还物、潜水逃生,凝聚着我们民族对身边形形色色的蛇的长期观察,”[17]南方人对蛇感到亲密胜过恐怖,至少没有感到抵触。

    经过长期提炼升华而完成的白娘子形象,具有两方面的特征。一是善良贤惠、精明能干、温柔和顺,二是大胆追求自由的爱情和幸福的生活,充满乐观主义和勇往直前的精神,坚韧顽强,百折不挠。这与第一章所述蛇郎故事中三妹的形象,具有内在的一致性。白娘子形象与三妹形象之所以受到民众的热爱,原因是这两个形象本身,都集中体现了民众的生活理想。

    因此,民众意识中,早就存在蛇是幸福的象征这一观念,与这两个人类的美好理想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心目中,蛇具有以蛇郎故事为代表的创造他们生活中美好理想的意义。

    所以民众认为黄本的白娘子形象与他们蛇郎故事中具有美丽印象恰恰相反。因为这两个特点在表层文化与基层文化之间的观念相反。在话本与黄本里许白的爱情关系表示,士大夫认为白娘子执拗的爱情、缠绕许宣,肯定应该被惩罚。方本以后的许白爱情关系表示,民众把它看作是追求幸福的积极态度,认为应该歌颂白娘子。士大夫认为白娘子的过于痴情,对象肯定受不了,民众则认为感情深厚,对象应该报恩。

    民众对白娘子的喜爱是《白蛇传》故事发展的重要因素。民众由于对白娘子的喜爱,因而对于她的悲剧性觉得太可怜,所以想方设法要从爱情的痛苦中把她救出来,使她得到美满充实的爱情。我想对民众来说,《白蛇传》的创造过程中主要只是关心白娘子的遭遇与处境,最大的问题是白娘子的美满幸福,因此按照他们思想感情,创造了适合他们审美感的作品构思。

    总之,在南方民众心目中,蛇与白娘子形象的密切关系早就存在,但一直在记载上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黄本演出后,民众发现其中的蛇妖形象与他们的审美观非常明显的不同。于是以白娘子为媒介,仅仅表现民众对蛇的喜爱和佩服等思想感情。白娘子形象的变化,不仅表现了民众面对生活积极奋斗的力量与重视情感的善良性格,而且表现了他们世界观内涵的深厚与博大。


注释:

(如舸斋案:注释原置于页下,现为适应网络环境计,改为篇后注并相应更改注序。谨向中田妙叶先生致歉。)

[1]“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以觅衣食,谓之陶真,大抵说宋时事,尽汴京遗俗也。……若红连、柳翠、济颠,雷峰塔,双鱼扇笔记……”。潘江东著《白蛇故事研究》(上),台湾学生书局,1981年,第1版,第27页。

[2]傅惜华编《白蛇传集》,上海出版公司,1995年,第1版,第1页。

[3]详细的内容请参考潘江东著《白蛇故事研究》(上),台湾学生书局1981年,第1版,第57,58页。

[4] 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六),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版,第104页。

[5] “函芬楼所藏怀宁曹氏钞本《雄黄阵》,实即陈氏父女本《求草》、《雄阵》、《求喧》三句”(阿英著《雷峰塔传奇叙录》,中华书局出版,1960年,第1版,第2页。)

[6] 《雷峰塔传奇叙录》,中华书局出版,1960年,第1版,第2页。

[7]傅惜华编《白蛇传集》,上海出版公司,1995年,第1版,第5页。

[8] 阿英著《雷峰塔传奇叙录》,中华书局出版,1960年,第1版,第38页。

[9] 《雷峰塔传奇自叙》,载傅惜华编《白蛇传集》,上海出版公司,1995年,第1版,第339页。

[10]参看潘江东著《白蛇故事研究》(上),台湾学生书局,1981年,第1版,第90-157页。

[11] 张少康、刘三富著《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49页。

[12] 转引《雷峰塔传奇自叙》,第3页。

[13]《雷峰塔传奇自叙》,第339页。

[14] 赵景深、李平著《雷峰塔传奇与民间文学》,载《民间文艺集刊》第七集,1985年,第174页。

[15] 见于阿英著《雷峰塔传奇叙录》,第71页。

[16]《雷峰塔传奇叙录》,第4页。

[17]严绍璗、王晓平著《中国文学在日本》,花城出版社,1990年,第165页。

【责任编辑 顾荣佳】

感谢:
辽宁大学学报1997年第6期(总第148期)

相关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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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田妙叶:日本“大冈故事”《审问生母与继母之事》与元曲[/url]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2 14: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白蛇戏曲与故事原型的意义

白蛇戏曲与故事原型的意义

陆炜

一、问题的提出

    白蛇故事是中国流传最广的民间神话故事之一。这一故事从宋代萌生以来,经历了从笔记小说到白话小说,到戏剧(先是传奇,后到各种地方戏),到电影、电视这么一个漫长的发展和流传过程。透析这一发展和流传过程,对于我们研究艺术的发展规律和不同时代的美学观念的演变,都具有不寻常的意义。

    在以白蛇故事为题材的文艺作品中,戏剧最具代表性,所以就让我们从戏剧入手看问题吧。

    对白蛇戏曲的发展,较新的戏曲史书籍、大百科全书都有阐述。大意如下:把白蛇故事写成剧本,最早为明代陈六龙,但已不传。清康雍年间,黄图珌写成《雷峰塔》传奇,从此白蛇戏在舞台上盛演不衰。黄本对白蛇寄予了较多同情,但白蛇仍不脱妖气。越三十年,有陈氏父女的梨园旧钞本和方成培加工的水竹居刊本《雷峰塔》传奇,这两个本子增加了白蛇生子得第的情节,尤其是新增的端阳惊变、盗草救夫和水漫金山、断桥重会两组情节,大大地提高了白蛇形象和白蛇故事的文学价值。到了现代,又有大作家田汉的京剧本《白蛇传》。田本使白蛇脱尽妖气,使之成为反封建的妇女的光辉形象。田本也因此成为一个优秀的保留剧目。

    这个阐述是具代表性的,被普遍接受的。这里表达了这样的认识:白蛇故事的意义就在于通过白蛇表现妇女反对封建压迫,争取爱情自由的精神,而从具代表性的黄本、方本到田本,这种精神被表现得越来越强烈、完满,文学价值也越来越高。这里有什么问题吗?有。

    按以上认识,田本《白蛇传》应是白蛇故事发展的终结,因为艺术虽难说什么顶峰的严格标准,但田本对题材价值的开发、表现已达到充分的程度,不可能再有发展的新台阶了。但问题正是从田汉的《白蛇传》发生的。

    首先,我们必须指出,田本《白蛇传》取得了巨大的、辉煌的成功。其一,白蛇故事有悠长的历史、广泛的流传,而田本对白蛇形象的改动是很大的,但观众欣然接受了,现代的观众甚至以为白蛇就该如此,从来如此的。其二,白蛇戏曲本来是各个剧种各有其演出本,自田本一出,不仅京剧演出皆用此本,其他剧种也多用此本了。其三,大诗人田汉赋予了剧本以优美的、第一流的文词水平,不少唱段脍炙人口。这些都使田本不仅是一个优秀剧目,而且稳固地占踞了现代白蛇戏曲代表作的地位。对这样一个好戏,人们自然要把一种完满性理想寄托其上,但在这样做时,我们发现,田本《白蛇传》至少留下了三个难解的问题。

    第一,是创作走过弯路。田汉改编白蛇戏曲始于抗战后期。1944年他在桂林作了二十六场京剧《金钵记》。这个戏解放初还上演和出版了剧本。但1950年田汉又重新构思,方写成了十六场京剧《白蛇传》,其后又不断修改,所以作者在1955年说,这已是“十年磨一剑”之作了。但精雕细琢绝非田汉作风。田汉有七步成诗、倚马万言的捷才,一生百多个剧本,多拿捏有定,一挥而就,一个戏搞十来年仅此特例。所以“十年磨一剑”实为《金钵记》不成功,不得已而重新构思。这是为什么呢?难道田汉会在发掘反封建精神这一点上犯糊涂吗?

    第二,是许仙形象之美学价值的跌落。在田本以前许宣①一直是一个复杂的性格,心理活动比白蛇要丰富。张庚、郭汉城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指出,方本的许宣是个善良、淳朴的小市民,既追求爱情,又有强烈的自我保存欲望,他“对白娘子既爱且惧”,“终于不自觉地帮助法海,毁灭了白娘子。毁灭了白娘子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和一切美好的希望。”“这是最大的悲剧性格。”而在田本中,许仙是个思想进步了的人物,他先有动摇,后来就发出了“你纵是异类我也心不变”的誓言,和白娘子共同反抗法海。许仙变得可爱了,但同时其作为戏曲史上罕见成功之小市民典型的美学价值大大降低了。

    第三,是田本《白蛇传》虽获得成功,并成为当代白蛇戏曲的代表作,却无法成为白蛇故事的集大成者。不少说唱艺术仍然用其老本演出,保留着被田本汰除了的旧情节。为什么反封建精神最强,思想性更强的田本取代不了它们呢?

    这三个问题使我们想到问题不那么简单。让我们来分析问题产生的原因。

    田本《白蛇传》并未为白蛇故事生发出新的情节,它只是对原有情节进行取舍。从黄本、方本到田本,有的情节是三本共同的,这就是前有“游湖”(白、许在西湖上相遇相爱)后有“合钵”(白蛇被法海用金钵镇压),这是故事基本始末。但其他情节差异很大。黄本在游湖与合钵之间,主要有四组情节:1.银祸发配(许宣得白娘子赠银,但这是盗来的库银,因而吃官司被发配到苏州,白追访而来与许成婚);2.道士赠符(许上街,一道士说他面有黑气,赠符两道给他回家除妖,但为白蛇击败);3.宝巾事件(许节日游虎丘,白用水族从官宦人家偷来的宝巾装扮丈夫,许出门被捉,再发配到镇江,白又追来,重归于好);4.捉蛇事件(许宣苦闷,上金山烧香,为法海点破,又遇赦回到杭州,不想白蛇、小青已等在许的姐夫家中,许请风水先生捉蛇,先生入宅见一巨蛇,没命逃去)。这四组情节之1、2和3、4明显是两个实质相同的过程,都是白蛇爱许宣,却弄得他吃官司,一出事白蛇就无影无踪,接着又追访,巧为解释而和好,许宣又爱又惧,请人除妖。这两个过程是骨架,构成一个蛇妖缠人的故事。

    方本比之黄本的变化是“增”。在游湖和合钵间增加两组情节,一是“端阳”、“求草”、“疗惊”三出,二是“谒禅”、“水斗”、“断桥”三出,这两组情节加强了白蛇的反抗性,提高了白蛇的思想境界。在合钵之后增“祭塔”、“捷婚”、“佛圆”等出,写白蛇之子思母,长大做官成婚,哀念至诚,感动上天赦出白蛇。这组情节给白蛇好的结局。田本《白蛇传》比之方本的变化是“减”。在游湖和合钵间,只保留了方本新增入的两组情节,而黄本原有的、方本保留的四组情节全部舍弃。在合钵之后,只有一出“倒塔”,写数百年后小青修成大道,重返西湖,救出白娘子。

    田本《白蛇传》对既有情节的取舍中,保留“游湖”、“合钵”是不言而喻的,选用方本新增的“端阳惊变”和“上金山”至“断桥”两组情节,以及用一出“倒塔”来赋予故事以一个反抗性的结尾(“倒塔”采自川剧《白蛇传》),则是顺理成章的,所以这些在《金钵记》中已是如此,而舍弃黄本的那四组情节却是非同寻常的惊人之举,田本《白蛇传》成功的关键在此,而问题也由此而来。

    白蛇故事从来是个蛇妖缠人的故事,如何缠人全体现在那四组情节上。这些情节中,白蛇又可爱又造孽,亦人亦妖,但正是这样的情节叫人又爱又怕,给人无穷的兴味,白蛇传说特别的魅力正在于此。于是当田汉以“五四”以来张扬反封建精神的主旨来改编白蛇戏曲时,他面对这样的问题:如果保留这些情节,就不能改变白蛇亦人亦妖,死命缠人的面目;而如果不保留这些情节,旧有的魅力也将被丢弃。田汉试图发明一个两全之策。具体做法是,一,有所选择地保留一部分;二,仍然造孽,但另有原因,白蛇无罪。于是在《金钵记》中保留了“银祸发配”和“散瘟”(取自评书《义妖传》)两个造孽的情节,情节过程则加改造。“银祸”中,白娘子所盗银子改为不是库银,而是倭寇为图里应外合而贿赂钱塘县的赃银,于是事发后,白娘子没有逃遁,却昂然来至大堂,要揭露银子来历,钱塘县大惊,赶紧把许仙从轻发落到镇江了事。“散瘟”则改成并非白蛇散布瘟疫,而是法海与倭寇勾结在镇江搞细菌战,白娘子为民治病。这里,田汉显然是便宜行事,把为造孽另找缘由与抗战背景结合起来了,造成一种不伦不类的效果。这是《金钵记》失误之一。但麻烦还不尽于此。既然保留造孽的情节,就得说明为什么白蛇一心爱许仙,却造成许仙多灾多难。这个问题,从黄本开始就有一个解决办法,即把白、许关系说成是“孽缘”,所以在“游湖”之前还有白蛇下山的情节,写白的师父演说白蛇此去的因果,必是一场孽缘,有爱有恨,多灾多难,终被收伏。田汉无奈,便把这个演说因果的迷信框子也保留下来了。这是《金钵记》失误之二。这两点失误,戴不凡曾撰文尖锐地批评。对此失误田汉自己也不会茫无所知,因为它们实在是幼稚、拙劣的。但究其原因,则实为既不能保留旧情节,又不能舍弃旧情节所至,而这个题目的确是困难的。田本《白蛇传》断然舍弃了黄本那四组情节,这使故事获得了单纯性:白娘子只有多情和为爱情自由敢于战斗的一面,而没有造孽、妖气的一面了。这一来冲突结构也变了,原来冲突是白、许之间的,现在变成白娘子与法海之间的了。白娘子既是可敬可爱的英雄人物,而不再是又可爱又可怕的蛇妖,许仙原来那种复杂心态就失去了根据。于是,许仙原是经历着一场祸福难测的艳遇的中心人物,现在不能不成为白蛇、法海冲突之间的一个动摇的人物了。他若站在白蛇一边。戏就没了波澜,他若站在法海一边,就是反面人物,白娘子爱他一往情深岂不损害白的形象?于是只能写他先受法海挑拨而动摇,后来觉悟提高坚决站到白娘子一边,以往复杂性格的许宣只能“拜拜”了。

    田本《白蛇传》抛弃了白蛇缠人的富有魅力的情节,也抛弃了心态复杂的许宣,但其他艺术,特别说唱艺术未必肯作如此大的牺牲,这就是田本《白蛇传》虽成功却不能成为白蛇故事集大成者的原因。

    《金钵记》的不成功由于难舍蛇妖缠人的旧情节;《白蛇传》舍弃这些情节造成许宣形象的跌落;这些情节在说唱和其他艺术中仍然难舍。总之,问题的症结都在如何对待白蛇造孽缠人的情节上。而白蛇故事本就是个蛇妖缠人的故事。要知怎样对待它,必须弄清白蛇故事的意义。

二、白蛇故事的意义

    白蛇故事代代流传,不断发展,以致版本繁多。面对这种情况而要讨论它的意义,我们采取两种办法,一是从原型探讨,二是选最有价值的版本探讨。二者并举。白蛇故事的原型可概括为“蛇妖缠人,终被收伏”。这是因为这既是故事当初十分简略时的形态,也是迄今所有版本中能抽象出来的共同模式。最有价值的故事版本,我们选取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载于明代《清平山堂话本》)和明代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载《警世通言》)。其理由是,白蛇故事最早只能追溯到明人吴从先《小窗自纪》的记载,曰:“宋时法师钵贮白蛇,覆于雷峰塔下。”这里只说到伏怪,而无缠人,而古来记妖怪被镇压的异事者成百上千,单有此绝不可能造成广为流传之势。只有蛇精变妇人以缠人这样的情节,才有既美丽又可怕的魅力,才构成富于生命力的白蛇故事。而这样的故事面貌最早见于《西湖三塔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则是宋以来白蛇故事在民间丰富发展的总结,又是此后戏剧和各种艺术据以改编、发展的根据,所以也视为最有价值的版本。

    “蛇妖缠人,终被镇压”这样一个原型的含义是什么?这个故事是神话,而且是人神恋的神话,所以应从这角度看。中国的人神恋神话多为女神男人恋,其情况与西方不同。西方人神恋神话中,神体现着自由、强烈的人性,又以统治人间的强者面目出现,所以女神爱上男人,总是强横霸道,男人不顺从就要倒媚。中国的人神恋却强烈地表现了男性中心社会的意识,女神不仅是美丽的而且对男人温和、柔顺甚至谦卑。但又有各种表现。大体越是早期的女神男人恋神话,越是具有初民母系氏族社会中形成的女性崇拜意识,这时的女神不仅美丽、温顺,而且具有高洁、超凡脱俗的特点,她们并不希求和男人长为夫妇,一番下顾后便飘然而去,如九天玄女、巫山神女等就是,她们处在男人不可企及的高度,具有神圣感。而越到后来,这种神圣色彩越消失,女神世俗化了,她们总是思凡,渴望和男人过人间夫妇的生活,是男人对于他们现实的性对象的幻想形式。这些世俗化的女神,又可分两类,一类是仙,一类是妖或怪。仙与妖,乍看起来是区别于本相(本体的形状),仙一般为人形,妖怪则为各种异类。而细辨起来,仙与妖实区别于品性,即善还是恶。本相的区别并不是绝对的。如《西游记》中,沙僧、八戒原是天将,是仙,孙悟空原是天地生成的精灵,后拜师学艺,模仿人类衣冠,为群猴谋福,也近乎仙,但他们都因为非作歹而沦为妖怪,后来保唐僧取经,为善而功德圆满,便又成为仙。《聊斋志异》中,狐妖因为善,便可称狐仙。所以善恶是仙与妖区别的根本所在,本相只是指明神怪品性的象征物。仙、妖的区别,意味着人神恋故事基本是两类:一类是女仙为善,满足男子的性需要,服侍男人,帮助男人;另一类是女妖为恶,媚惑、攫取男人来满足自己的淫欲。前者如七仙女、织女、龙女之类,后者如戏曲《泗州城》中的虹桥水母、《西游记》中的蜘蛛精、蝎子精之类。前者是对女性的歌颂,实质是表现了男子对女人的希望。后者是对女性的污蔑,实质是表现男子对女性的恐惧。白蛇故事的原型显然属于后者,而且是十分典型的。中国古人认为狐、蛇善淫。此二物从来是性欲强烈的女人的传统象征物。白蛇故事正是以蛇缠人的面目出现,并最终被镇压,它的意义便是表现男子对女人的恐惧。

    《西湖三塔记》十分强烈地表达了这种恐惧。故事描写杭州一位少年公子奚宣赞遇一美妇,为色所迷。他来到妇人府第,侍从齐呼“欢迎新人!”美妇吩咐用“旧人”来做庆贺筵席,奚宣赞这才注意到一边有个铁笼中关着的年轻男人,意识到不久后做“旧人”便是自己的命运,心惊胆战。他在成婚数日后逃出魔窟,请人伏妖,女人被收伏,原来是条白蛇。这个故事叫人毛骨悚然,可以给人深刻印象,但决不能叫人喜爱。实际上,中国古代这类女妖渔色的故事都不能长久、广泛流传。《西湖三塔记》把艳遇写成狞恶的深渊,也不会脍炙人口的。白蛇故事得以留传,应赖于以后的发展,其表现即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前面述过黄图珌《雷峰塔》传奇的情节,而黄本情节是照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所以对该话本的情节无须再述。这个话本比之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情节大大丰富了。蛇妖缠人原来只在杭州,现在跟到苏州,到镇江,再缠回杭州,情节扩出三倍以上,而且是生动的现实生活面貌。第二,对白蛇寄予同情。原来蛇妖是攫取一个又一个的男子来满足淫欲,现在是在一个男人身上追求爱情,追求长为夫妇的幸福,她给男人银子助他成婚,她服侍他、装扮他、爱护他,为他开起药店,让丈夫当掌柜,自己助他经营。这一切都是贤德的妻子的表现。但另一方面她使丈夫频频遭到灾祸,她根本是妖,所以让丈夫害怕。这就是说,原来单纯为恶的白蛇改变成了善恶兼备、善恶难分的形象。第三,这个话本没有改变宣扬女色可怕的主旨。白蛇每带来一次灾祸,追缠一次,许宣的疑惑和恐惧就加深一层,就来一次请人伏妖之举,但道士、风水先生都法力太低,许宣已走投无路,终于主动请来法海。冯梦龙话本不是把女色简单表现为一个女妖的魔窟,而是具体地描绘出那是一个男人心理上望而生畏的深渊,更准确、深刻地表现了男人对女人的恐惧心理。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否因丰富、复杂而变得意义含混了呢?不是。如果要说含混,那就是白蛇亦善亦恶的性质和与此相应的许宣那种又爱又怕的困惑心态令人难解。但这不是含混,而是突破,是对中国人神恋神话所面对的问题的实质的最清晰、深刻的触及。

    当脱离了早期的女性崇拜意识后,中国的人神恋神话处理的是社会生活中两性的关系这一普遍性问题。由于从男子中心的角度出发,问题变成了这样的形态:性是人的天性,因此男人总需要女人。越是美丽的,出于其性要求而渴求男人的女人,越为男人所渴望。但出于种种原因,这样的女人往往带来不祥的结果。不过男人还是最容易奔向她们的怀抱。因此女人是一个具有永久诱惑力的陷阱,是男人不可缺少却又难于驾驭的异己力量。这或许是人类要永远探讨、解决的问题。在男子中心的社会中,在男性意识中,问题的理想解决当然是妇女应尽量地具有性魅力而又完全能被男子驾驭。但这做不到。正因为做不到,才需要幻想,才出现神话。按照男子对问题的理想解决,神话分成两方面,一是歌颂“德”,描绘为男子献身的女仙,一是污蔑“色”,把男人无法抗拒的色说成是恶,把不为男人驾驭的美丽女人说成危险的恶魔妖魅。这就是前面讲的善、恶两类神话。这不过是以简单、幼稚形式来表现男人心理的两面而已。《聊斋志异》是有突破的,那里把狐描绘成善的,实际上是为“色”正名,为妇女张目。但这突破又是有限的,因为只是把妖写成仙,并未超越男子意识的藩篱。男人夜读寂寞,狐仙来书房陪伴;男人不愿幽欢让人知道,狐仙有本事夜来朝去毫无踪迹;狐仙一片真情,却不敢有定做夫妻的想法,招之即来,弃之无怨;男人太书生气,应付不了社会上的麻烦,狐仙为他去解决,牺牲也不足惜;狐仙更不会嫌男人穷困。这是封建的男人的多理想的性伴侣啊! 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不是这样的。这里的白蛇既不单是以德事人的美丽的女奴隶,也不单是以色害人的女妖怪,她两者都是。她既要做贤德妻子,却又是许宣无法驾驭的异己力量。尤其是,以色害人已摆脱了污蔑的歪曲的形式(强力攫取男子,后又加残害),而是采取了现实的可理解的形式。许宣两次吃官司都是因白娘子心地单纯,对库银、宝巾可能露赃考虑不到,这是女子因天真、不谙世事的缺点而惹祸。另外,还有一个次要情节,是在镇江,许宣初来投靠的东家李克用企图奸淫白娘子未成。这是美色诱人而在社会上引起麻烦。虽然故事把这些归咎于白蛇终究是妖,但实际上是对女色害人的现实描写。这样,亦人亦妖,亦福亦祸的白娘子和许宣对这个女人又爱又怕的困惑心理,就真正反映了封建社会中男人对女人的为难、困惑。冯梦龙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对人神恋神话善恶分明的格局的真正突破,是对善恶分明者处理两性关系难题之歪曲的纠正。它构成了人神恋神话的一个独特类型,而且是唯一之例。白蛇故事的巨大的文学价值正在于此。它之所以富有魅力,广为流传而且继续具有生命力的原因也在于此。

三、白蛇故事的命运

    白蛇故事由《西湖三塔记》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发展不仅是版本的变化,而且这种版本变化已达到神话转型的程度。前者是女妖害人,后者却是女妖爱人却使人遭遇麻烦。当后者这个触及了女色给人的困惑的故事出现后前者就寿终正寝了。但后者却因其深刻而遇到麻烦。它的意义是哲学的,超出了封建时代,也超出了“五四”以来反封建的时代的思想范围。它象一只烫手的热山芋,既叫人喜欢,又不知该怎样握持它。于是,每个时代都用自己的意识形态来改造它,白蛇故事便继续发展,经历了先被纳入封建思想框子,后被改造成一个反封建故事而又一次转型的命运。

    纳入封建框子的努力可以黄本《雷峰塔》、方本《雷峰塔》和佛家说唱《雷峰宝卷》来说明。黄本在把话本搬上舞台时增加了白蛇下山的情节,这一增加的目的是演说因果,推出“孽缘”说。“孽缘”说是用来解释白蛇爱男人同时又害男人这一矛盾的。封建思想无法解开女人可爱又可怕的谜,便用这样一个宿命的观点加以说明。这是一种不可知的态度,它既不合理又合理。把两性关系归结为不可知,这是不合理;但归结为不可知,就意味着肯定了白蛇并非有意害人。爱人不是手段而真正是目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又带来害人的问题而已,所以不可知正是对女人之谜的确认,而根本摆脱了污蔑女人的立场,这是其合理性。然而“孽缘”说并没把问题解决圆满,因为它只解决了“因”的问题,而没解决好“果”的问题。既然白蛇是有心向善,无意害人的,既然她只是由于不可知的命运而犯下过错,她就是值得同情的,让她万劫不复就是不公正的了。所以黄本盛演舞台后,人们很快就为它增加了生子得第的情节。陈氏父女梨园钞本和方成培本增出三组情节,实以最末生子得第为最重要,因为它标志着白蛇故事发展的方向。

    《雷峰宝卷》把这种发展推到了极致。该宝卷产生的年代难以考定,但无疑应是形成于清代,而且可认为在方本之后。其理由是,宝卷中已具备方本“端阳”、“盗草”和“水斗”、“断桥”的情节,并且生子得第,孝感动天而赦出白蛇的情节极其详细,篇幅已与“合钵”之前的情节相等。当舞台上演黄本而增出生子得第情节时,黄图珌曾认为荒唐,表示恼怒,可见此前并无生子得第的情节,宝卷之成当在此后。而“盗草”、“水斗”的两组情节,除美化白蛇作用外,更是满足了为戏曲增出武戏的需要,所以其发明权应属于舞台演出。故宝卷又可推想为是方本之后的发展。宝卷把生子得第的情节扩展到不是一个结尾,而是白蛇故事下半部的程度,思想是陈腐的,但写来却十分感人,因为这下半部推出了一个呼唤完满的人伦的主题。白蛇之子许梦蛟由许宣的姐姐、姐夫抚养,但他后来到处遭鄙视,知道这不是自己真父母,于是这个可怜的男孩开始了催人泪下的思母、寻父的历程,直至他刻苦奋发,终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后,他的志诚终于感动天地,迎来了母子、父子以及白蛇许宣夫妇的大团圆。宝卷把白蛇故事发展到达到封建伦理完满性的程度,并且具有儒、佛思想合流的特点。儒、佛合流其实从黄本开始就很明显,演说因缘,后又由佛家代表法海伏妖就是其表现,但那是把儒家道德所不能解决的由情生孽问题用佛家观念来解决。至方本结尾,虽有生子得第,但较简短,只是给白蛇好结局的意思,给人印象深刻的是许宣心痛而茫然。觉得人世空虚,遁入空门,整个故事是归结为佛家的因缘论和色空观念的。但这个佛家的宝卷却使故事经情(白、许之爱)、孽、情(亲子之情)的过程而形成正、反、合的逻辑模式,使儒家道德问题借佛家帮助重归于儒家道德的和谐。把白蛇故事纳入封建意识形态体系的努力至此而功德圆满了,而白蛇故事那鲜活而令人困惑的内核也被淹没在成套完整的伦理说教中了。

    用反封建思想改造白蛇故事的努力最鲜明地体现于田汉的《白蛇传》。田本的修改方向不是个人行为,而是历史趋势的表现。自方本以下,白蛇戏曲扩展到各个剧种,情节格局无根本改变。但有一种变化是明显的,即精炼化。自清中叶以下,出现了以折子戏为标志的戏曲欣赏习惯的改变,观众不再有耐心看整本传奇了。在这背景下,剧本趋于精干,如秦腔本《白蛇传》仅十七出,比黄本、方本的三十多出精简了一半;单出演出也更常见。在这个去粗取精的趋势下,舞台上演出较多的便是“游湖”、“盗库银”、“端阳”、“盗草”、“入寺”、“水斗”、“断桥”、“合钵”等出。这表明,除“游湖”、“合钵”理所当然必须保留外。方本新增的表现白蛇为爱情舍生忘死英勇战斗的情节最有生命力。这反映出晚清、民初的审美取向已偏重于欣赏白娘子大胆追求爱情的精神。而且“五四”以下,突出这种审美取向已成为自觉的文化要求了。田本《自蛇传》是这个历史的审美趋势发展的完成的表现,它被接受是必然的。田汉对既有情节的取舍是大胆的,但在此前舞台对白蛇故事的弃取的背景上,田汉的取舍并非那么突兀。田本《白蛇传》使白蛇摆脱妖气,变成一个全然正面的甚至是英雄的形象,造就了白蛇故事的一个新版本。而这个版本又使白蛇故事转型,它变成了一个妇女解放的神话。田汉《白蛇传》造成的故事转型是意味深长的。它为了完成时代审美要求而抛弃的那些白蛇亦人亦妖、亦善亦恶的情节正是白蛇故事的最深刻的价值所在,正是白蛇故事之所以为白蛇故事的东西。换言之,当田本《白蛇传》取得历史性胜利,成为白蛇故事代表性版本时,白蛇故事实已不复存在。当白蛇已成为完全的正面形象时,她已是七仙女、龙女一样的人物,完全丧失了作为蛇精的意义。

    这种严重性在田本《白蛇传》大获成功时就被人们隐约地感到了。其突出表现就是对田本许仙形象的遗憾。这遗憾被看成是为服从总体构思而不得已的事,即所谓有一利而不得不有一弊,犹如一座森林开发了木材却少了野生动物一样。但渐渐地我们就意识到,不单是少了野兽,而是森林本身,那一个生态已不复存在了。我们不能否定田本《白蛇传》,就如不能否定对木材的开发,但应当改变对白蛇故事意义的无意识,就象改变对森林的意义的无意识一样。大自然不是为给人提供木材才造就森林的,同样,白蛇故事的产生也不是为了推出一个妇女解放的形象,而对白蛇故事本义的无意识的确很严重,例如把白蛇故事的发展归结为白蛇反抗精神、思想境界不断提高的过程的看法仍是普遍的,又如最近播出的台湾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采用的竟然是最陈腐的《雷峰宝卷》的故事版本等。从意识到白蛇故事的意义的角度说,《金钵记》的失败值得赞赏。因为它表明田汉曾不忍抛弃白蛇故事的原型。而许仙形象的讨论,说唱和某些戏曲剧种的不弃旧本,也说明了这一点。而意识到这一点,白蛇故事触及两性关系问题的深刻性就能得到开发。这个故事超越田本《白蛇传》而再获发展,在文学艺术中更现光彩的希望正在于此。

注:
①田汉《白蛇传》中作许仙,此前戏曲本一般作许宣。

感谢:
《艺术百家》1994年第2期

相关链接:
黄敬钦:白蛇故事的迷思結構
http://bbs.guoxue.com/viewtopic.php?t=144320
林顯源:傳統戲曲中「白蛇」故事之白蛇形象演變與其內容意義初探
http://www.sheanyuan.idv.tw/pop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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