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敏 发表于 2006-3-26 09:20:01

[小说评论]生之尴尬与死亡游戏


                        生之尴尬与死亡游戏
               ——评吴尔芬的《九号房》
                                    夏敏

    在我的阅读经历中很少有心情把一篇小说翻来覆去读好几遍,然而吴尔芬的长篇小说《九号房》是个例外。小说构思十分缜密,稍一疏忽就可能无法将思绪连接起来。“九号房”是海源市看守所的一间号房。如果仅仅以为小说是写发生在这间号房里人犯和人犯,在押人员和狱中工作人员,以及监狱内外生活中的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那就等于没有把小说读明白。小说一明一暗写了梅小如和九爷(柳天九)两个人在狱中所进行的复仇行为。明线是小如在九爷的“帮助”下为蒙冤入狱的父亲梅健民寻找证据,暗线是九爷“热心”于帮助梅小如找到证据而致使曾经让他蒙羞的梅健民自杀身亡。两个人寻找证据的目的都是为了复仇,两个复仇故事却又交织一处、密不可分。九爷对小如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让各自的仇人(王苟、梅健民)走向死亡。乍一看,小说通篇写的是梅小如寻找证据洗清父亲清白,但只有把小说读完,你才发现梅小如狱中所为只是九爷实施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因为父亲梅健民是让九爷活着“没有尊严”的仇人。小如始终不理解“你(九爷)这样尽心尽力帮助我,到底为了什么?”,梅小如按照九爷的安排寻找证据却导致父亲的自杀,一切努力都被九爷利用,他只是九爷复仇方案的一个棋子。九爷是故事真正的主角。
    小说通过大量的心理描写和事件刻画,成功地勾勒了案中有案、查中有查、你中有我、雪耻中有复仇的情节关系。情节的扣人心弦也来自作者擅长于对人犯心理世界的准确把握。小说借助九爷的复仇,凸显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那就是为了有尊严地活着,人可能选择冷酷阴暗、忍辱负重、工于心计和不择手段。是仇恨让人彼此妖魔化。而让人在这个世界上失去做人尊严而选择对抗、残杀、倾轧并颠覆文明规则的原因,是欲望、贫穷和权力。而欲望、贫穷和权力的生活又与地狱无异。生存尴尬皆由此生,于是“动刀”、弱肉强食中充满血腥意味的死亡游戏成为必然之事,九爷成为这游戏中的演绎者和赢家。
    九爷柳天九是小说中让人看了颇有神秘感的人物。这是一个视自己的尊严为生命的罪犯。欲望、贫穷和权力使他的父母挣扎在逆来顺受的屈辱生活当中,为了捍卫自己做人的尊严,他选择了弑父。他把弑父当作使父亲获得尊严的尽孝心的一种表达,他对垂死的父亲说:“你活在世上是一种屈辱,眼看不见,手摸不着,心想不到,老婆在外面偷人,儿子给死人扑粉,没有盼望,没有活路,没有乐趣”。入狱后,他通过实际行动把殡仪馆馆长“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的说法用行动改写为“让活者(自己)有尊严,让死者(父亲)有面子”,别人是为了洗刷罪行而坐牢,他却是“为良心而坐牢”。为了尊严,他铁了心要在监狱内抓住机会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我有一个精心策划的杀人谋略,我要完成一次完美的雪耻计划”;为了这份尊严,他一不理光头,二不下跪,他在与看守士兵的强压下“拼死一拧”留下伤痕,“这道伤疤为我赢来了尊严,非常值得”。为了这份尊严,他把自己收拾得头发齐整、裤摺清晰,“衬衣和裤子干净洁白”“还有雪白的袜子,上面一尘不染”,举止礼貌而儒雅;为了这份尊严,他研究犯罪心理学和法律条文,并将它们活用于与罪犯和看守的相处之中。在其他人犯卑微活着的时候,他成功地给自己找到了尊严。
    九爷身上具备反侦探能力,预知谋划能力,驾驭局面能力。他长于察颜观色,熟稔世事,是一个工于心计并绝顶聪明的人。他明白“世界很小,心很大”的道理。于是他以善于用心做事为荣。他凭借个人的“智慧”而成为九号房的“精神领袖”,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他在狱中所作所为,让包括牢头在内的所有人犯敬畏甚至让看守们服膺。“流水的牢头铁打的九爷”“九爷就是九号房的大爷”,他以魔鬼自况:“除了我,谁有魔鬼的聪明才智?魔鬼是谁你知道吗,魔鬼就是天使中的老大”,他在九号房行事柔和却不无霸气,含而不露却富杀气。只要他想做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我想知道的就一定知道”“在九号,没有任何事情能瞒得住我”“九爷的话总是能够揭开表面、简洁地指向事情的真相”。“九爷从来都是气定神闲、从来都是由他来看出别人表情的破绽”,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我的满足在这。’”。做任何事情,他似乎都料事如神,从不出错。他说什么时候开庭果真就如其所言。他那“王苟是怎么折磨叶月的”一句话就让独眼吕崇军开了口,他说一不二,可以一句话让牢头章落尘死,也一句话让梅小如做新牢头,他听凭不同质地的手铐碰撞声音就知道是“送人进来还是提人出去”,听到鞋跟发出的声音就知道来人的性别,可以推测出小鸟、帮主和梅小如等人犯案时所隐瞒的每个细节,他在狱中帮助梅小如寻找王苟杀害闵所长并嫁祸于梅健民的证据时,可以使众犯听命于己,凡事井井有条、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玩他人于手掌,事事皆如其所愿。
    然而九爷毕竟是一个自恋、双面、阴险而冷酷的人物。帮主把他比喻为“魔鬼。画皮。披着羊皮的狼”。他的这种“狼性”的形成,固然与不堪作为社会底层和弱者人物那受制于欲望、贫穷、愚昧和权力的牺牲品有关,同时也与人间社会精神的虚伪、制度的不公、人性的脆弱有关。他的智商再高,也只是一个实践报复计划和精神虐杀、置人死地而后快的人。作者成功塑造他的动机绝不是为了欣赏和称颂,而是暗示了一个不可颠覆的道理,那就是:当人生活在一个被人牵制的世界中,生命的尴尬是永恒的,试图摆脱这种尴尬就是人性的全面退化,就是习惯死亡并参与到这种游戏当中。九爷与小如合作就是为了达到小如父亲、自己的仇人的死,就是以冤报冤。在他的复仇中,亲情、友谊是如此地靠不住。他和他的同狱的犯人都是在法律上有罪的人,但是也有很多罪恶在身却被视无罪的人,比如谋杀同事闵所长而进党校准备做新所长的看守所副所长王苟,又如利用权利长期占有他人之妻即九爷母亲的梅健民。这些监狱内外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杀人或者被杀或者自杀。死亡背后没有生命的关怀而只有充满阴谋、充满奸诈的游戏。这不禁让我想到《圣经》中保罗的一句话:“所以我今日向你们证明,你们中间无论何人死亡,罪不在我身上”。(《使徒行传》第20章,第26节)既然人不知罪为罪,死亡就成为无所谓的游戏。
    为了把复杂的狱内复仇叙述得精彩引人,吴尔芬的小说采取先抑后扬、指鹿为马、言此意彼的手法,似乎跟读者玩了一个逗圈子的游戏。当读者顺着九爷如何指导小如一步步获得王苟作案的全部证据的时候,读者才发现失算的是小如还有读者自己。吴尔芬跟我们的阅读心理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这倒不是他有意识拿读者开涮,也不是他的弄技和自视高明,因为这种叙事本身是在彰显生活本身的偶然性。吴尔芬的叙事路径遵循的是出其不意的反常的表述。读者会从这样一种表述中找到这个世界的反常和不可预见。因为生活的逻辑常常表现为对逻辑本身的背离,于是吴尔芬跳出传统叙事模式,往往起到路径独辟、另藏胸臆的效果。情节中交织着阴谋、斗智、愤怒和欲望,在表面的冷峻和沉闷的背后,潜藏着叙述的轻松甚至带有轻喜剧的味道。这样一种苦涩的幽默,是吴尔芬小说的言说风格的自然延续。我们从他的《迷途》系列和《雕版》中,早已领略了这样的诙谐。
    结构和语言之外,这篇小说富有表现力地写出了监狱生活的现实场景,这也是吸引读者关注的一个重要因素。作者通过诸人犯的群像的摹写和看守人员的描绘,对监狱题材做了一个颇有特色的解读。
    首先是人犯的塑造相当准确。除了九爷柳天九和大学生梅小如外,围绕着牢头转的各种人犯,都极其细微地剖析了他们的心理世界。他们每个人都有入狱原因和生活背景。虐待服装厂女老板致死却以嫖娼罪名入狱并称霸九号房的牢头章落尘,因偷盗入狱且作为看守所副所长王苟杀害闵所长帮凶的帮主,强奸幼女入狱又被帮主糟蹋的的交通(汤圆),与王苟前妻同居并因犯抢劫罪入狱的医药公司仓库保管员独眼(吕从军),另外像刀疤、小鸟、新娘、皇上等九号房各色人犯都被刻画得神灵活现。通过这些罪犯群像的心理塑造,我们既了解到狱中生活百象,也或多或少可以见出监狱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与其说他们是被改造的一群,倒不如说是被歧视的群体。看守所的指导员就直接蔑视他们是“人渣,个个孤魂野鬼”。在这群被轻贱又自我轻贱的群体里面,既有尔虞我诈、以强欺弱,也有发自生存本能的相互利用、多吃多占。他们习惯了花样繁多的压制新人的手段和效忠牢头的等级制度。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而恃强欺弱,例如小如为了让帮主写王苟杀人的案情的材料不惜借指导员之手整治帮主或者把交通交给帮主玩弄作为奖励。从他们身上,我们多少看到了狱内外现实生活中的人性退化和道德堕落。人情冷漠、世事惟艰、贪财好色都成为滋生腐败、乱情、偷盗、抢劫的罪恶土壤和温床。“犯罪的却越来越多,九间号房间间爆满。市政府为配合严打斗争,拨了50万扩建专款,盖了现在的十号房到十八号房,以及两座哨塔。”九爷对交通说:“你去问问学者,他们大学里还有处女吗?什么嫁人没人要,人家做十年八年鸡还得从良生儿育女!”。
    其次对监狱工作人员群象的刻画也是入木三分。其中指导员、华山剑、王苟、闵所长都有较好的塑造。指导员整日跟人犯打交道,熟悉人犯的心态。他的工作经验就是目无人犯,轻则粗口,重则刑具,对他们豪不客气甚至以恶待恶。他吹嘘“老子掌握四十八套美国刑法,神仙我也叫他脱三层皮;骷髅也得张嘴老实招供。”“老子手里有电棒、有手铐、有老虎凳、有木铐、有禁闭,神仙也叫他脱三层皮”。让牢头章若尘坐老虎凳、独眼吕从军戴木铐以及帮主“炸鱼”都是指导员的“拿手好戏”。他还鼓励在监狱中树立牢头威信并与自己沆瀣一气从而使人犯听命于己。执法为幌子的背后极尽施恶为能事,而这些“从严”手段都来自权利的扩张和法律的默许。副所长王苟更是公安队伍中的一个败类。他公仇私报、施虐叶月、谋杀所长居然也可以党校进修、等候升迁。这些素质不高的执法人员从某个角度也揭示了现存执法队伍里存在的问题,而这样的问题恰恰和一个滋生罪愆、层出衰腐的社会疾患是联系在一起的。
    也许一篇小说的看头在于编撰故事的想象力和情节的营造力,但若是没有触摸人性的本领、批判现实的果敢和直入心海的苦情,它仍是一个败笔。然而,在《九号房》里,吴尔芬把两个方面做了不错的粘合,因为他成功把生之尴尬陈列在我们的眼前,让我们对当下的死亡母题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这一点,该为吴尔芬击掌。

                              (吴尔芬<九号房>,原载<中国作家>05.10)

风笛 发表于 2006-3-26 11:37:19

RE:[小说评论]生之尴尬与死亡游戏

如此推崇,我当先睹为快拉 !

梦回小轩窗 发表于 2006-4-9 16:41:52

RE:[小说评论]生之尴尬与死亡游戏

没找到期刊,网上有,看了一些,看不下去。眼睛不舒服。不过可以想见,监狱,人犯,能做什么?丧失人性,自然得很。

即使正人君子,道义维护者,私低下不知做了多少恶浊事?

被一次一次警告,不要把人性想得太好。不敢,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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