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敏 发表于 2005-3-29 21:42:54

离散与寻根:西藏歌谣中的漂泊主题


雪域西藏自古以来,不断发生着民族集体或局部迁徙的事实。族群群体和部分在离弃家园时,或在离弃乡土以后,内心往往会产生强烈的人格分裂变化。迁徙者因经济、婚姻、自然灾变、宗教传播和其他多种原因不得不离开故园,人生于斯,长于斯,离散主体即将与之挥泪告别时,家园意味着血缘亲情,意味着社缘纽带,意味着族群记忆,即使是无情之物亦显得有情。而异乡却是一个等待解开的谜,它意味着艰难困苦,意味着族际冲突,意味着文化振荡,人在两种角色转换和分离过程中往往会以歌唱的方式消解离散带给人的内心焦虑,缓解即将到来的人生压力,用歌唱来表达复归家园的精神慰藉和文化记忆。

西藏的很多民族都曾经有过告别故园的生活经历或事件。离弃家园或漂泊在外,歌唱成为离散者生活中的重要习俗。西藏的门巴族是一个典型的迁徙性民族,也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历史上的门巴族(即藏文古籍中的孟族)本在吐蕃南畜牧,后在与吐蕃争地战争中失败,于7世纪迁至喜马拉雅山东南坡的门隅。来到门隅以后,又不断发生新的迁徙。18世纪因门隅地震,部分东迁至墨脱的上珞隅地区;现在不丹王国的主要居民之一的主巴人有76.5万,他们与我国珞隅北境的雅鲁藏布江谷地的大部分门巴族有直接的渊源关系,门巴族与其相邻的印度阿萨姆人也常常不分国界到对方的草场、田间、林场、市场从事生产活动。

作为频繁迁徙的民族,歌谣伴随着门巴族迁徙的足步而成为动态性文化表达的载体。彭兆荣先生指出:“大凡迁徙频繁又没有文字系统的民族,‘歌’都极为发达。在那些名目繁多,类型复杂的民歌当中,人们除了可以感受到该民族溢于‘歌’表的丰富情感和真挚情愫以外,民歌还成为歌颂祖先德泽、记录迁徙路线、规范伦理道德、传递心中理想、表达风俗习惯、安排农事生产等的活材料。”(见《南方少数民族音乐文化》P96)可见歌谣是迁徙性民族社会历史变迁的重要见证。

有趣的是,自古以来迁徙着的门巴族(尼中边界的夏尔巴也是如此),其足步从来没有踏出过喜马拉雅山。喜马拉雅山是环喜马拉雅山各民族文化的共同文化生态圈。因为有这样一个共同的地缘关系和社会空间,所以族际的文化交流总在这些迁徙性行为中不可避免地进行着。依托着这样一个文化空间,门巴族心灵的表达方式的歌谣也显示了这种交流的种种痕迹。地处藏区和印度阿萨姆之间的门巴族,长期往来和流动于两地之间,其文化明显兼有藏印两大文化的特征,其歌谣经常将这种交流加以表现:

来到下方的印度国里/倾慕孔雀的羽毛美丽/愿借羽毛把我来装饰//来到上方的藏族地区/倾慕杜鹃的声音动听/愿借声音助我唱心曲//来到家乡的门隅地区/倾慕少年的欢乐会聚/愿借欢乐引我寻朋侣。

请来看吧印度的孔雀/额头绘饰玉石花纹/除非神工谁人能绘/衷心祝愿孔雀主人//请来看吧藏区的杜鹃/额头绘饰金子花纹/衷心祝福杜鹃主人//请来看吧门隅的白鹤/额头绘饰海螺花纹/除非神工谁人能绘/衷心祝福白鹤主人。

来到远离家乡的印度/遇见身患热病的老妇/方想起未曾携带樟脑//欲去毗邻家乡的藏区/路隔雪盖冰封的高山/方想起忘在家中的长靴//回到久别思念的家乡/未进门槛接亲人三杯酒/方想起应该把酒歌唱。(于乃昌教授提供)

上引三首“萨玛”酒歌,一律为三段体。起首一段唱诵的是在南方印度的见闻,中间一段叙说的是在北部藏区的见闻,最末一段讲的是家乡门隅的见闻,体现了迁徙给门巴族心灵带来的“文化振荡”(culture shock)。它也说明作为跨界民族,门巴族常借文化交流来调整自己固有的文化。尤其是与藏族的密切往来,致使住在达旺一带至错那县的门巴人多通用藏语,语言的借用乃至文化成分的借用,使得这几个地方的门巴族歌谣从内容、歌体、调式等都有跟藏族相仿佛之处。不过,对门巴族来讲,他们的迁徙绝非是自愿的,在他们的歌谣所蕴涵的漂泊主题里,永远包含着对停泊、对故乡的憧憬。

与门巴族一样,藏族也存在着族群迁徙现象,是一个跨界民族。他们的不少民歌表现了他们往来于喜马拉雅山南北的迁徙性行为。他们唱诵着许多充满着远离家园的忧伤并与迁徙性活动有关的民歌。

高高的山峰有千百座/却看不见故乡的山峰/不是山峰太多了/是我心中太悲伤//澎湃的大河有千百条/却看不见故乡的河流/不是河流太多了/是我心中太悲伤//大村庄有千百个/却看不见故乡的村庄/不是村庄太多了/是我心中太悲伤。

这样的歌谣对于出自各种原因远走他乡的藏民来说,实在不能算是少数。再如:
骏马嘶叫“梭罗罗”/马儿你别对我嘶鸣/我和你一样漂泊异乡//犏牛吼叫“滴日日”/牛儿你别对我吼叫/我和你一样漂泊在异乡//小伙子悲伤声凄凄/小伙子你别对我哀唱/我和你一样漂泊异乡。

这里,唱诵者借“骏马”、“犏牛”和“小伙子”的怀乡情绪,表现了一个令人心悸、充满悲凉色彩的漂泊主题:“我和你一样漂泊在异乡”。异乡和故乡构成了永远分开的二元对峙;故乡仿佛是一个永远难以回归的彼岸世界。这种迁徙性的歌谣,回旋于高原广袤的草场和翻不完的山岭,离弃家园的羁旅生涯反衬了对永恒家园的无限依恋。

千百年来藏族一批批地离弃他们的家园,有许多人翻越喜马拉雅山来到印度和尼泊尔,变成了当地的少数民族(菩提亚人),从此不少人再没有回到过西藏本土。锡金菩提亚人约计13万,纳姆加王室即出自菩提亚族。尼泊尔菩提亚人分布在中、尼边界的一些高地上,居地平均海拔2500米以上。藏族和尼泊尔民族在文化、血缘上的渊源关系是相当密切的。下面是从国外采录的尼泊尔马南巴族的一首歌谣:

北方的喜马拉雅山/出现了一道金光/好象是仙女含情的目光/把我的心儿照亮//北方的喜马拉雅山/翻过来是我的祖先/好象离家出走的游子/一生再也没有离开过西藏//北方的喜马拉雅山/一遍遍扫过我的目光/好象我能变成天空的鸟儿/真想飞回西藏看看。

我们已经无法断定这位唱诵者是第几代藏胞,但是永恒的西藏情结却也一样萦系在这个民族的心坎上。歌中那对故乡西藏充满神秘和无奈的情愫,是强烈的故园意识和乡土情义的一种深刻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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