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村友梅 发表于 2004-10-18 10:18:40

丧神

又新译日本历史小说一篇。
青灯黄卷秋风里,各位老大何妨放一放学问,看一看海东刍尧之谈。

五味康祐著
雪村友梅译



丧神


濑名波幻云斋信伴隐棲多武峰山中,是甲午年也就是文禄3年的八月。其时幻云斋51岁。
第二年是乙未年。七月,关白秀次于高野山出家,自杀。于是各地习武者之间出现了种种谣传,说这一切和幻云斋的隐棲有联系。因为秀次曾经从幻云斋习过剑法。
概言之,幻云斋的艺业被称为妖剑。秀次以堂堂关白之身,师事一位使用妖术者,其理由并不清楚。但有关这件事的最初的机缘,却留下了一段故事。那是天正丙戌年的岁暮,在京都日吉神社曾经举办过武者的表演赛。其时诸位大名派出的习武者们,只是相互间半表演半竞赛的走了一个过场。那之后又特许一般浪人中的习武者出场。盖其时战国之遗风尚存,而缘主家灭亡遂成流浪之身的剑豪正多。幻云斋也在浪人组中。
当日的表演赛定在日吉神社,据说这是赶上12月秀吉就任太政大臣,并为祝贺他蒙赐丰臣之姓。正因此才特地选了这么一个与其幼名相同的神社。但实际上这是为了满足家康的请求。因为家康一直想得到择用在野剑客的机会。曾在深山从休贺斋习剑的家康懂得的道理,秀吉这个人并不明白。因为秀吉这个人在这方面全然没有一点训练和修养。与其说重视,倒不如说他很轻视剑术修炼,是讲 “剑术没什么用,只要在战场上记住怎么砍就行了” 那种话的人。但是,从这一年正月双方和好后,正像五月把妹妹嫁给了家康一样,他要讨好深于此道的家康。所以尽管他明白家康心中有借此机会窥视一下丰臣家武士手段高低的想法,可还是答应家康搞这次活动。
话说幻云斋对登记的报名说“住在大和国井户野,梦剑流,濑名波信伴”。这一天他和鹿岛神流比村源左卫门景好、天流稻叶四郎利之对战,分别只用一刀就击败了对方。那一天的得胜情况多少有些与众不同。那情形是这样的。
当天,正面坐着的是秀吉、秀次、并排连坐的还有以家康为首年底前来贺岁的诸位大名。充当裁判的是疋田文五郎景忠——就是后来的栖云斋。这位疋田景忠是上泉伊势太守(后来到京都为天皇展示剑术时,被改任为武藏太守。那是在日本第一次为天皇展示剑术,他是“新阴流”的鼻祖)的高足,当时是秀次的师傅,秀次自杀后出家于京都东福寺,是个很讲立身出处的人。他曾经和当时中条流的高手柳生宗岩比过武。两人相对而立之际,他说着“起势欠佳”,蓦然一击就击中了对方。宗岩很不甘心,再求胜负,他说着“起势还欠佳”,又是一击,就这么连胜三回,手腕颇高。这次比武后他蒙秀次召唤,命他与幻云斋比武,他无论怎么说都推辞了。有人笑话他,说他是明知不敌才不敢答应的。但景忠说:“濑名波那是疯剑。比的话自己这边一定也受伤。和这种对手当然是不比最好”。
像疋田景忠这样的高手,事先就可以看透幻云斋的剑术如何可怕。但比村、稻叶两个人就做不到。比村在和幻云斋对战前,刚刚只用两回合就把一位叫田中的东军流高手击败,斗志正高。尽管说流浪是战国常有的事情,但在诸位大名面前,凭借一己武艺得到称许,并借此获得仕官的机会,这想头可以说有点儿过分,却是浪人组共通的想法。计算着从预备场走过来这位新对手的步伐,比村源左卫门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幻云斋的艺业的高低。
幻云斋从负责发放武器的人手里拿到规定用的袋竹刀,对着景忠行了一个礼。然后非常自然地站在对面。但当双方都开始拔刀相向的时候,比村有一点吃惊。那是一点预备动作要领都不懂的刀法。这一天的比赛,使用了上泉信纲提案的袋竹刀。说是竹刀,但并不是今天的竹刀。那是把竹子细细的剖成三十根到六十根左右再装进袋子里,没有刀柄护手长三尺三寸的家伙。一般比赛如果使用木剑的话,能想象的不过打到肘上、或者击落对方的木剑,但不会攻击脸、咽喉、胸部。但使用袋竹剑时可以毫不客气的攻击之。可尽管如此,面对这个哪儿都是破绽的对手,他简直连全力对战的情绪都涌不起来。涌上心头的想法,不如说是像木刀比赛时一样把对方逼到危险的极至而止,让周围的人夸奖说他怎么进逼得那么快。比村在那里调匀了气,用鹿岛神流练熟了的逆风刀法,似退实进唰的攻了进去。可是,本应当击到要害位置上的竹刀只到了幻云斋的肩部,与此同时,他肋上也挨了让他喘不过气来一击。
“结束!”
景忠宣布幻云斋得胜。
这完全出乎源右卫门的意料。如果说是打平也还罢了。说自己输了,情绪上实在无法承受。“再重比过。”他申请说。
景忠说用不着。于是,比村任着25岁人的心气说了下面一段话。“我确实说不上赢,但也决没有输。事关武士的面子,到这一步我既然提出来了,那么我只能要求真刀真枪一决胜负。这要求希望能得到上峰的通融。如果今天日子特殊不可以血污之,那么,我希望得到濑名波殿他日真刀真枪决胜负的约定。”
景忠反复说用不着。但这件小纠纷被秀吉注意到了。秀吉听了具体情况,本想说“真没体统,都给我下去。”可比村并不是自己的家臣,所以说不出这样的话。况且,他也明白比村既然知道过分却还是提出要求,那么是不会甘心就此结束的。并且,周围还有大名进言说“这样提出来才显出几分武士的意气。”所以,秀吉最后通过秀次很不情愿地传达了“善处置之”的意思。

雪村友梅 发表于 2004-10-18 10:20:40

RE:丧神

上峰有了意见,事情就只能照办。景忠问幻云斋是否答应?一直到这会儿整个看不到一点儿情绪波动的幻云斋只是点了点头。不过,考虑到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场所改在了神社的竹篱外。
两个人各自佩好长刀,重新相对而立。这次两人间的距离约有三张榻榻米那么宽。比村因为兴奋脸上泛着红潮,有一种“让你瞧这回”那种气概。幻云斋那边则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面色苍白,长刀下垂着,好像一点都不关心对方。那感觉与其说是平静,到不如说是好像沉溺于悬想着什么特别挂心的事情。而这种态度别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地方。
比村源左卫门摆出星眼式,一点一点试探着贴过来。在比村很清楚,对手无心的态势和刚才完全一样,但因为是真刀真枪的胜负,所以才没有那么轻易地扑上去,而是隔着白刃暂时窥视一下动静。突然,一种这一击和劈斩木偶一样容易的念头涌上心头,比村只觉得一瞬间后背满是凉气。恐怕就是这一瞬间他以为看到了幻云斋的破绽。不能让这种念头占据上风,他想这样警告自己,可习惯成自然,他的刀已经直劈下来。比村被幻云斋划成弧形的长刀一下从肩头切开,喷着血倒在地上。
竹篱内一片骚然。那里大部分是多少懂些武艺的。幻云斋脚下是仅仅指尖抓了抓地面就那么气绝身亡的比村的尸体,可他仍然心不在焉茫然站在那里。那种特异样子没有人看着会认为正常。幻云斋那年43岁,参加这种靠刀头剑刃博得荣誉和满足从仕的愿望,多少已经显得年龄过大。在意气昂扬血气方刚的浪人组中,他本应属思虑深沉的那一类。可手刃了与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对手,却漠漠然仰首望着松涛阵阵鸣响的松树梢。——幻云斋的容貌本来不漂亮。他颚骨宽,额头突出如肉瘤,厚嘴唇,眉毛很淡,是个有点驼背的小个子。后鬓纷乱的头发,时而被风卷到他苍白的脸上。在风不时卷起沙尘的秋寒中,他仍然好像冒着冷汗,那些头发,整个粘在鬓角上。只有刀,在放倒比村的一瞬间,已经连血都未擦就收进了鞘中。
从神殿的走廊那边传来人声,那是办事人员又来检视尸体。左边斜斜的一刀,深四寸有余,比村已经断气。尸体盖上席子,马上被搬到了别的地方。景忠对浪人组说:“有和比村有交情的,可以报上名来?”周围又骚动了一阵,但没有谁报名。
可是,从刚才参加表演的剑士中,有一位报名说自己和比村有一点交情。那是一位来自根来的藩士,叫做稻叶四郎利之。四郎利之在修习天流的武士中技艺超群,当时已经是俸禄200石有十名下属的骑兵侍卫。他走到办事人员前说道:“我以前曾跟随过三木城主别所长治。三木城陷落后流浪各地,那时从曾是宇喜多家的家臣比村殿那里多少得到过一些知遇之恩。没想到后来两个人身份换了个儿。此前,自己亲眼见了比村的寥落,实际上,今天怂恿他出场参加比赛的就是我。比赛有胜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到了现在的地步,出于友情实在没有办法沉默。如果我的藩主在,我会马上请求他的允许,这现在虽然办不到,可也想为了将来请求关白的尊意。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在这个地方真刀真枪一决胜负。”
稻叶四郎的真情溢于言表,手段看上去也较比村高上几级。办事的人来到阶前,陈述了上述理由。秀吉说:“不许”。他的意思是如果一定出于友谊要出头,关系人尽可以选择别的时间别的地方。可就在此際,景忠近前向秀次进言说:“稻叶所云,完全合于武士之义。请无论如何恩准为盼”。也有大名上前附和说景忠说得对。即便这样,秀吉也最后也没有吐口说同意。他看都没有看请求同意的秀次,只是一句:“不成”。
“既然如此……”,景忠正回身的当口,
“等一下,”这回发话的是家康。“这位叫濑名波的,手法有些奇怪。即便是沉迷武术的家康,为了开开眼也想再看一次。无论如何……” 家康对秀吉恳请说。秀次也跟着再次恳请。
终于,开始变得有些不愉快的秀吉点了头。
景忠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回比武是在竹篱内进行的。双眼枯涩的幻云斋听了办事人的传达,只从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稻叶四郎用衣袖带子系紧头巾,背着神殿刚摆好姿态,已经拔出刀来等着竹篱外的幻云斋。守在竹篱笆口的足轻们,在幻云斋进来那一刻哗的左右分开来。幻云斋就那么走过来。他似乎一点也不以四郎为意,只是缓缓地迈着同样大小的步伐渐渐走过来。这一刻,周围的人都摒住了呼吸。
“——着”,几乎和裂帛一般的喊声同时,四郎的刀从上直劈下来。与此同时,幻云斋躲都没躲,拔刀便斩落了对方的右手,回手一刀,劈到了四郎的背上。

决斗场上不见了幻云斋的身影。据说十天后,有人领了秀次的旨意寻找,最后在寺町街的旅店找到了他。
第二天,幻云斋应召赴淀城服事秀次。秀次寻问说:“手段真叫高。你是怎样练出来的?”那时幻云斋是这样回答的:
我实际上只记得前几天曾比过两三场武,但怎样击倒对方的事则全不记得。总是这样。包括怎样回到旅店都不记得。半夜睁开眼时我才恢复意识,不自主地检查一下刀,看到上面附有新的血迹,以此勉勉强强想到自己杀了人。至于我怎样练的武艺,确实关乎自己的一点经历,可那点事儿实在够不上对人一提。不过,因为我使用的是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梦中剑,所以就报了个梦剑流的名字。
说这些话时的幻云斋双眼直视秀次,那表情尽管多少有些阴郁,但看得出说的不是假话。相反,那态度中有一种年纪大的剑客那份沉着。这更让旁边那些前一段曾目击他比赛的武士们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秀次又询问说:“像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欠老成加入浪人组呢?”对此幻云斋也只是回答说“那是多少有一点念头”,再向深追问,他已经顾左右而不言,苦笑而已。
从此以后,秀次师事幻云斋。秀次不断地要接近他,但幻云斋只是隔月来参见一次,吃过七菜两汤的酒宴,接受一盒点心而归。既便秀次被补任了关白,他也不曾比这更接近。原因之一,也可能虑及无缘无故讨厌他的秀吉吧。——即便这样,秀次还是明显受到他那份妖气的影响。“最近气色非常坏。心中空空然。曾对周围的随从说,看着后房女佣的眉眼,会产生‘此刻,会疾攻我’这样的错觉。真是怪事”。一位担任内勤的近侍留下的记录中这样写道。那日期,是出征朝鲜的军队从釜山撤回的时侯,是秀次自杀两年前。
幻云斋隐栖多武峰后六年的一个春日,从飞鸟路沿着细川,绕过左边的茂古森林,有一位年轻人在沿着后山通向多武峰的山路攀登而来。年轻人登上这条山道唯一的险要——龙卧岭,瞧着一个路旁的树荫歇了下来。山道从这里变得更加陡峭,羊肠路时而啮咬着岩石蜿蜒于树林中。
那正是阳光从树叶间灿然流泻而下的正午时刻。年轻人抬起头看着天空,又俯身眺望一阵,过了一会儿,好像忽然想到似的从背在肩上的包袱中拿出了干粮。大概是他看到了从路旁岩间有那么一点点的水渗出来。他大口地吃着干粮,尽管双颊还残存着少年的红晕,嘴角上却挂着一股率真的意志。
年轻人是来向幻云斋挑战来的。这一年他17岁,名叫松前哲郎太重春,是14年前在京都倒下去的稻叶四郎利之的独生子。四郎利之因为“存念之失招至武门之耻”而被没收了土地,哲郎太还是在哺的孩子,便被送给了舅父播磨国佐用郡的乡士松前治郎左卫门。在那里,他冒用了母亲的旧姓松前。哲郎太的母亲叫缝,原是别所长治内室的女侍。生来伶俐,自夫君成为浪人后,他怀着哲郎太回到本家,不分日夜照顾着旧主别所家墓地的香火。听到丈夫四郎利之被招用为骑兵侍卫,欢喜不尽地来到根来,半年后就遇到了丧夫之不幸。缝把将哲郎太拜托给舅父的信和自己的黑发一起送走,自己进了纪三井寺的尼姑庵。信中“勿忘你的杀父之仇”的文字,是她留给哲郎太最后的话。
哲郎太胸怀素志在松前治郎左卫门家长成了大人,用了很长时间修炼成了富田流短刀。他时刻记着亡父死于非命的仇恨。这一天,他对一直以父事之的治郎左卫门和妻子茧罗表明了自己去寻仇的决心。治郎左卫门考虑到人们所谈的幻云斋武艺如何高强,本劝他暂且从缓,但看他去意已决,便断然拿出了祖传的宝刀以为饯别之赠。和哲郎太同岁的茧罗听到这一切后中途低眉退席,尽量做到不让丈夫的志气因自己受挫,对她而言已经是为了所爱的丈夫能做的最大的事情。
哲郎太吃完干粮,恢复了气力,掸去裤子上的尘土,走过去想喝点山岩间的泉水润润喉咙。就在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鸟鸣一般婉转的歌声。哲郎太不由得侧耳细听起来。因为在这山民称为龙卧岭的地方,在这除了伐木的据说其他的本地人都很少来的荒野僻路,这歌声来得很怪。歌声在森林中回荡着越来越近。现在,已经看得清有一个女子奔下山来。哲郎太不自觉地躲身于岩石后边。
没过多久,在斜坡的对面,隐隐已经可以看见对方的身影。确实是个女子。长长的黑发披在后面,伴随那年轻而富有穿透力的歌声,那女子像一头母鹿般迅速奔下山来。哲郎太越来越觉得诧异。他凝神细听,那女子唱到:
“落雨莫染神前衣,
落雨勿染衣。
哪怕落雨亦难染,
旧色浸润深。”
说话间,那女子已经跑到离哲郎太没有多远的地方。那女子也发现了哲郎太,一下子歌声和脚步都嘎然而止。女子正好停在了两张榻榻米那么远。本来看着会撞上,结果是只有一朵杜鹃花从女子手中脱手飞出,轻飘飘飞过了哲郎太的头顶。她就这么一下把奔跑的速度减了下来。
哲郎太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女子也盯着眼前这一身旅人打扮的青年武士。
——这女子的粗绢衣服上系着两道很粗的绳子。眉目间看得出到底还是多少有些气喘,脚下的落花,仿佛就是女子的刀尖,而哲郎太不知为什么一步也没能迈上去。一瞬间,双方只是盯着对方。
终于,哲郎太开口问道:
“你是这里人吗?”
女子点了点头。
“那么,你知道梦想庵在什么地方吧?”
“知道。”女子一副事先猜到他要问什么的表情重新打量了哲郎太一遍。
还有很远的路吗?他又问道。她又点头,回答说因为梦想庵在树林中所以很难找得到。
看到她回答时那份镇静,哲郎太突然明白了。
一问,果然她是幻云斋的女儿。

那以后四年过去了。
哲郎太现在整个成了梦想庵的一员。

雪村友梅 发表于 2004-10-18 10:21:06

RE:丧神

那时候,听到对面的就是幻云斋的女儿,他早已经明白自己输掉了。因为连幻云斋的女儿自己都明显对付不了。可即使这样,他还是重新报上姓名,说出理由,让女孩子领着他登上了山。之后在山顶的空地举行了比赛。
究竟为什么幻云斋没有杀哲郎太,当事人哲郎太不清楚,幻云斋的女儿雪也不清楚。据雪后来透露,在此之前,曾有5个人来复仇过。他们不是像哲郎太那样直接表明是复仇,而是佯称要学武术,回头却对准幻云斋痛下杀手,来复仇而没丧命的却只有哲郎太。幻云斋仅仅削掉了他的耳朵,并且马上让雪去拿来了疗伤的草药。
哲郎太当时本想自杀。但幻云斋挡住了他说道:“你是因为技艺未精才失败的。为什么不再好好修炼一番后重新挑战呢?用不着把我不杀你当成恩情,你可以住在这儿,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机会你就可以出手。只是那时候我可不是一定会再饶过你。还有,也许什么时候我会对你出手也说不定。——总而言之,今天是你输了。既然输了,就痛快地听我的命令。”
哲郎太喊着“失礼了”正想自裁,可双腕一下就被拿住了。那一刻,幻云斋轻声的说了句“还不懂吗?”
他要让自己懂什么?在弄清这充满暗示性的话以前,他首先耻于自己要承认失败。本来到了这一步生命已不足惜,根本没有逃走掉的道理。那么,把一切都交付给敌人才是做为武士应作的。于是当雪拔回根带泥土香的药草,不知不觉中他已委身任她治疗。
那之后,在庵中他开始了同食同寝的生活。岁月生慈悲。不知什么时候他和雪处熟了,好像忘记了茧罗般过起了像是父子三人团圆的日子。说起来,说是父亲的仇敌,但实际上哲郎太连自己父亲四郎利之的面影都没印象。支撑他的不过是武士的意气。而共同生活在这人家罕见的深山中,只要同是人,已经不由自主生出一份亲切。一如肌肤渐渐被暖过,不知什么时候,哲郎太渐渐丧失了对幻云斋的敌忾之心。或者这也是把一切都交付给别人的那份虚心给他的力量。
但是,有的时候,茧罗的面影会出现在眼前。可这份空虚很快会被雪的安慰抚平。雪并不是幻云斋的亲女儿。是养女。并且,如果细刨根底,她的人生很可能也和哲郎太背负着同样的命运。可是,雪真正是根本不把那种事情放在心上的女孩子。她父事幻云斋,呼哲郎太为兄,捕窝中的夜鸟经常比他还敏捷。
幻云斋不论在对哲郎太备有敌视警戒之心时还是现在,态度并没有变化。好像他的爱憎之心被另一种心绪净化了。即便开玩笑,也从不说“你怎么还不来动手”这类的话。下雨天他凭几如眠,晴天时他和哲郎太到谷中寻找食物。和从前一样,做为练武之人看上去哪里都是破绽。
但付出一只耳朵做为代价的哲郎太非常清楚,那只是对敌人的一种诱惑——是恶魔的可怕的诱惑。说是恶魔的,是因为好像连幻云斋自己也常常意识不到。实际上,假做出来的破绽,虽然暗藏杀手,但被高手看透了就如同儿戏,但幻云斋并非如此。如果这边没有杀意,幻云斋那边绝对不会攻上前来。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杀意的刺激,幻云斋等于是个木偶。
从生活到一起后,这份艺业的不可思议,更进一步引起了哲郎太的叹服。所以,并不是为了战胜幻云斋,某种程度倒是出于习武者的好奇心,他忽然开始变得想学习梦想剑。那一天,他提出这请求,幻云斋说:“这不是什么够教给别人的艺业,你要是有这份心,你就自由地学怎么样?”从那时起,出现了师事过去的仇敌这种奇妙的关系。
但是幻云斋并没有拿起木刀一招一式教起来。下雨就在庵中,晴天就去山谷,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不过,有时找到机会,会教他这样一些事情——要学梦想剑,必须先抛弃世间的修炼的方法。按照剑术惯例的修行方法,依靠智慧不可能达到剑术的极意。重要的是恢复人天然的本性。那就是食时欲其味美,不快则紧皱眉头,时或淫靡,总而言之必须如斯依照本性不加扭曲。世上没有邪念这种东西。硬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克己、牺牲这一类。不可爱者憎之可也,饥之甚者毙人而求己粮可也。应该守护的就是自己的本能,就是让欲望,让你真正本来的欲望毫无掩饰的展现——。
他还这么讲过。——世上之习剑者蔑视胆怯,这个那个地评说胆大胆小,真是够愚蠢。胆怯才是人超越自作聪明的本真智慧。胆怯出于护身的本能。所以要把胆怯进行到底。从头到尾做到胆怯,才真正是习剑者的心得。
他甚至还这么说过。自己能修炼到今天的心境,完全是因为守护住了自己胆怯之心。本来我就比一般人胆怯。在我心智未开时,我和世人一样为自己的胆怯而惭愧。但是,某一天,我看到某个人面对着飞来的石头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幡然悟道。这才是真正极意的所在。面对飞来的石头,有可能躲就躲,躲不及就闭上眼睛。在这躲不及的瞬间,我看到了剑术的极至之义。那以后,我看到了无数这类出于本能的防御。这千钧一发之际的反应,连防守这意识都没有。所以,我把心放到意识到防守之前的世界里。我不能说这比世上所讲的千辛百苦的剑术修炼更难。但我得到了睡着的人赶走苍蝇而不知的一样的护身之极境,自创了梦想流。云云——。
哲郎太用心修炼又经过了八年。这期间,留长发的幻云斋额上所刻皱纹新加数条,但对哲郎太的态度却一无改变。要说有,那只能说某种为师的慈爱有时会瞬间闪过他枯涩的眼睛。常在那时候,他会以培育流派后进者的热情讲起梦想剑的奥义。哲郎太在纺线的雪身边搗稻草,编席子,奔跑于山谷捕抓鸟兽的生活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是,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动作忽然变得懒洋洋的非常缓慢。这么想着,他却又忽然招惹雪,把煮粥的雪按倒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他和雪结成了夫妻,在庵边另搭了一个有墙的小屋住。哲郎太最初好像对自己这种剧烈的转变有些不满。曾经一个人登上山顶独自遥望西方。那时他峻然独立的身影,一如隔着薄雾肃然对峙的金刚雄峰。但是,正如他眉宇间那份凛然神色很快荡然败褪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他那伫立的身姿消失在暮色中。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顶上再看不到他伫立的身影。
——就是那之后某一天的事情。哲郎太在小屋后的阴凉里劈柴。雪那时到村子里卖鹿肉去了。
在他身边,是雪为他准备的饭团子和装着酱汤的木碗。哲郎太顾不上吃,只顾劈着柴堆着柴垛。周围,只有一片蝉声。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通向庵旁另建的带墙的小屋那条小路上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那分明是从哪一个战场溃散下来的武士。他们穿着破裂的铠甲,而且饿着肚子。是大阪夏之阵败退下来的大阪方面的家臣。
看到小屋和哲郎太,他们慌慌张张地躲到树丛间。用警戒的目光向哲郎太这边窥视了一会儿,他们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被发现。忽然,他们看到了在那背对着自己挥刀劈柴的百姓旁边放着的饭团子和木碗。
两个人通了一下眼神,点点头。而后,一个人从哲郎太背后悄然地靠过去。躲在树丛中的那位摒住呼吸守在那里。刹拉拉刀光一闪,呜嗷地叫出声来的,是偷袭的武士,他眉间被劈开,像虾一样屈下身来。这边的这位仿佛当头被泼了冷水,耳朵中万象之音俱失。……但是,眼前的一切一如既往,蝉在鸣,那男人还在若无其事地在挥刀劈柴。
……那时,数着那铿锵的劈柴声的,是从外边回来凭几而坐的幻云斋。干燥的木柴被劈开,过一段就会传来“咣-咣-”的声音。途中,这声音稍微停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呼吸一点不乱地重新响起来。幻云斋两眼炯然睁开,又闭上。

是那一年的晚秋。
一天,三人在炉边吃晚饭。幻云斋说:
“你好像已经全部得到了梦想剑的妙义,所以下一趟山如何?”
“那也好。”哲郎太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只有雪忽然想起丈夫以前说过的住在播磨的女人的事情。但是,这一刻,自己有妊在身的话,雪已经说不出口。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这奇妙的修行之旅终于开始了。现在的哲郎太,告别时呼唤过去的仇敌为师,没有一点不自然。可在送别的幻云斋脸上,却多少泛起了一缕奇怪而又会心的微笑。
幻云斋和雪一直送哲郎太送到了山顶的尽头。站在那里,哲郎太重新向师傅说了致意的话。而雪昨晚连以后回山上来还是不回山上来都没有问。好像雪已经意识到,面对出门修行的人,这样做才是当然的。
幻云斋拄着手杖说:“用心去吧”。
哲郎太点着头说:“是”,这就是他告别的话。他一瞬间和雪交换了一下眼神,对着幻云斋一揖而后转身离去。——在他背后,一闪而过的是幻云斋劈下来的杖刃。
“啊——”,雪倒吸了一口气。口喷鲜血的是幻云斋。哲郎太收起滴血的大刀,蹒跚着走下坡去。

幻云斋的墓,在今天奈良县高市郡明日香村字上畑的高山寺。



雪村友梅 发表于 2004-10-18 10:24:05

RE:丧神

世上之习剑者蔑视胆怯,这个那个地评说胆大胆小,真是够愚蠢。胆怯才是人超越自作聪明的本真智慧。胆怯出于护身的本能。所以要把胆怯进行到底。从头到尾做到胆怯,才真正是习剑者的心得。
——哈哈,友梅翻译到这段时觉得很有点特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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